鹿川

《失忆蝴蝶》后续，

三十代御泽，双退役，御幸有离异背景设定，行文慢热，不喜勿入。

 

 

CHAPTER.07

 

吊灯依旧亮着，距离那扇门被打开又关上已逐渐过去了一个小时。餐桌上谈不上什么狼藉，只是悬停着未完的相聚。那双褐色的木筷掉下去了还没来得及捡上来，它躺在餐桌一脚的边上，像一根针刺穿了那片小小的三角阴影。龙利鱼的红没有了新鲜的色泽，暗沉了下来，像一团被揉碎的玫瑰花瓣混着泥土那般浑浊不堪。米饭只来得及吃了一口，就维持了那缺口，氤氲的热气早就跑光了。

客人的身影已不见，他匆匆地来，又匆匆地离去。

厨房里的水声哗哗响，铝制的水池边上不断溅出水花，一滩又一滩地打湿了流离台干燥的白色瓷面，水龙头钝亮地映出泽村荣纯的身影。哗啦。合掌向上一泼，脸上再次被水冲湿。冲水的动作都过分木然，他停下了动作，双手撑在水池边，透过睫毛上不断滴下的水粒子看水龙头下的水柱。

他脑袋里一片空白，又好像在一念之中思考了许许多多，水龙头下不息的水声好像就是这些思考的声音，哗然喧嚣，却没什么所以然。他站着的身躯里莫名抽空了力气，徒留胸腔里的心脏还在蹦跳着争吵后的激烈节奏，像是拳头一拳一拳打在喉咙口。

 

“那你是为了什么？”

奥村光舟在片刻后极好地收敛了突如其来的怒气，他没有站起来，他依旧坐在椅子上，冷静地仰视着泽村荣纯，看他在那每分每秒中为御幸一也的动容。

“什么为什么……”

“你知道我在指什么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

两人隔着餐桌打哑谜，在这一刻其实彼此都模糊真意，但就像若隐若现徘徊的幽灵，隐晦下的真意游离在此刻的现实之外看他们俩为了它而起争执。

泽村荣纯不甘心地意识到，奥村光舟问到了实处，因为直到奥村光舟走之前，他那句“我只是”的省略号后都没能诞生出绝佳的答案，一个漂亮而大方的理由，解释他至今毫不犹豫的所有抉择，解释他八年前倒是漂亮的自我开脱。但就在这片被奥村光舟搅得一塌糊涂的回忆沙滩上，泽村荣纯却看见了一个同样不得不脱下掩饰的坦诚灵魂。

他终于在迟来的八年后意识到了什么。

泽村荣纯缓缓睁大了眼，直起了略微僵硬的身躯，“奥村……你是不是对我……”

没等泽村荣纯话说完，奥村光舟便走了。

哗啦。

泽村荣纯再次掬了一捧水冲上脸颊。仅仅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当下，八年前的点滴就蜂拥了上来，那些早已经被用完的药品、那些躺在手机里的聊天记录，突然喧哗了起来，它们像它们的主人一样，终于可以不在泽村荣纯的世界里保持沉默，或者说它们的话语终于被聆听。

莫名的悲哀洋洋洒洒裹了上来，不知道是为自己，还是为了他。但在所有悲哀之后，泽村荣纯被迫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。

他喜欢很多人，说来他也是喜欢奥村光舟的，但他也喜欢小凑春市，还有家乡的伙伴，和青道的所有人。唯独恋爱的喜欢死心塌地给了一个人。

他不喜欢奥村光舟。

那句迟疑的不可置信后，奥村光舟没有正面回应，若他的喜欢是真的，泽村荣纯唯独能说的，可能只有一句早已被说过千百遍的“谢谢”。

那……这是不是最后御幸一也能给自己的呢？

一句软了心肠的“谢谢”。

泽村荣纯似乎已经能看见那天的到来，和那结局中御幸一也微笑的弧度了。

如果真的是这样，似乎也不差。

他在双眼刺痛中静静睁着眼，不争气地想。

说出来也许很多人都不曾相信，泽村荣纯并没有在长达十几年的相思中幻想过哪怕一次的两情相悦。其实他根本想象不出哪天御幸一也真的能和自己在一起的模样。沉浸在恋爱中的御幸一也是怎么样的呢？泽村荣纯看过很多少女漫画，却没有一本漫画的角色能让他悄悄幻想成御幸一也。不管是谁的行为模式，好像都不对劲，那种不一样，也许只有成为御幸一也的恋人之人才能明白了。 

人总要给自己找一个盼头，那盼头恰恰在想象中才获得立身之所。比如那时他站在投手丘上时，雄心壮志，意气风发，总是在心底里投射出王牌的身姿，就算想象中不是自己的样子，但总有一天还想拿到那块一号的布料。比如在家里做着康复训练时，明明手上还在颤抖着，却在幻想再次将手臂挥出去的肌肉力量，那在瞬间中爆发和收缩的弹性……

却唯独没有想过成为御幸一也恋人的泽村荣纯是怎样的。他会在御幸一也面前怎样笑，怎样怒，怎样平静，怎样忧愁。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御幸一也，一定会同现在不一样吧。而成为了泽村荣纯恋人的御幸一也——

又将用怎样的眼神看泽村荣纯？

泽村荣纯想不出，也不敢去想。“恋人”这一头衔甫一浮于脑海，便有一口无底漩涡迅速吞没了他的心脏，噬了他生命的律动。

他要大口深呼吸好几次，才能从这不可思议中后怕地恢复过来。所以奥村光舟还是说对了，八年来，十六年来，他的喜欢未曾真正死去过。毕业的分离未曾让它死去过，职业生涯的低迷未曾让它死去过，受伤而无望于重回赛场未曾让它死去过，本应让一切结束的御幸一也的婚姻未曾让它死去过。

喜欢在他的生命里彻底扎根，未有一天不曾默默呼吸。

这喜欢从没能枝繁叶茂过，却还在用自己的方式生存。

所以他也没有对奥村光舟说谎，他的确没有想那么多。御幸一也会明白吗，会倾心吗，会同他携手吗，这已超出他想象的负荷了。

其实理由很简单的。

小狼崽，泽村荣纯在心里默默回答，正如你那时对我做的那些事一样，我也不想那个壮烈而豪迈深情拥抱青空的御幸一也就此消失。

喜欢既然是盲目的，又何必求得一个清醒。未来是怎样，总要一步步走过去才能见得到吧。泽村荣纯抹干净脸上的水珠，关上了水龙头，脑子里轻轻松松。

十六年后，还能有“好久不见”这件事，就已是一种眷顾。至于能不能有“来日方长”，那就看看吧，看生活的列车究竟要载他们驶向何方。

 

御幸一也的电话是在泽村荣纯收拾餐桌的时候打来的。泽村荣纯望着这两盘几乎是没动过的龙利鱼犯了难，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浪费了，装进便当盒里，明天中午的饭便有了着落。

御幸一也打来的电话在夜晚中显得分外不真实。

“御幸前辈？”

“奥村还在你家？”

“啊……他走了。”

御幸一也在电话这边看了看手表，“这才过了一个多小时，那么快就走了？”

“嗯……”泽村荣纯歪着头用肩膀夹着电话，蹲着将那根缝纫阴影的木筷捡了起来，皱着脸道：“哎……怎么说呢……我和他起了一点争执……”

御幸一也不可置信地“哈”了一声，“你们俩还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，肯定又是你做了什么惹怒了他吧。”

“真过分啊！这都是多少年前的印象了！”

泽村荣纯忿忿地盖上便当盒，心里嘀咕，也不知道因为谁才吵起来，“所以，御幸前辈你那边一切顺利吗？”

“还行，但果然还是想回学校看看。”

泽村荣纯听见听筒里传来“砰”的一声，是车门关上的声音。那边果然孕育出一团清净的安静。莫名他们都暂时不再开口，一两秒内，泽村荣纯想象着那头的呼吸声。

“前辈，你要回家了吗？”

御幸一也将手机放上车载支架，戴上蓝牙耳机。泽村荣纯的声音在耳机里有着毛茸茸的质感。听着那头泽村荣村的问话，不知怎的，御幸一也有些想笑。没来由的，是心里得到了什么熨帖般的舒适让他有了笑的欲望。

“是，准备开车回去了。”

“那前辈……”

“泽村。”

泽村荣纯一怔，抓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搔刮在手机壳上，“怎么了吗？”

御幸一也看着车前裹紧了身上衣服的行人，“你和奥村这么多年了还有联系，就不要老是惹别人生气了，”顿了顿，他接着道，“还有，明天的气温也不高，有些冷了，记得要穿多一些。”

泽村荣纯长久地没有回答。

御幸一也坐在驾驶座上，没有急着打火，车厢里很安静，是和泽村荣纯的声音那样毛茸茸的安静。

泽村荣纯想象着那头御幸一也的呼吸，御幸一也却切实听到了泽村荣纯的呼吸，听见他笨拙地去绵延，笨拙地想去抚平那其中的颤抖。呼——吸——御幸一也在内心无声引导，如果此刻他站在泽村荣纯的身边，他会从发尾开始，抚顺那可能因哽咽而蜷缩的脊背。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湿润一片，心里灌满了柠檬的酸涩。

最后他笑了一声。

“笨蛋。”

 

最后泽村荣纯浓重的鼻音响起，不甘而热烈。

“御幸前辈，不要老是一个人什么也不说，我想也为你承担一些啊。”

油表盘的幽幽蓝光莹润了御幸一也的眼底，御幸一也按下启动按钮，发动机擦擦地沉闷响起，隔了很久，他缓声答：“你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