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玖
“哐当。”
从卧房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，绿谷赶紧把碗放在一旁，进到房间才发现轰靠在床上有些无辜地朝着他，他并不是看，因此双眼微微偏离了绿谷。
绿谷走过去，握着朝自己伸来的手，坐在轰身边，床垫微微凹陷，问道：“怎么了轰君？”
轰眨了眨那双无神的眼，握紧绿谷的手放在唇边磨蹭，说：“我只是想喝杯水，有点渴了。”
绿谷顺势看向地上，果然玻璃杯躺在地上，左右摆动着，一小滩水渐渐扩散。
他有点心疼，语中不显，回道：“怎么不叫我，我就在厨房。”
“不想让你觉得我太没用了。”
“怎么会，轰君才是，不准有这样的想法。”
他凑过去亲了亲轰，说：“等会我收拾好给你按摩双腿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。”轰紧了紧绿谷的手后放开。
绿谷的温度从手中抽离，渐去的温度让他不自觉回握，只有空气在手中存留。他耳边传来绿谷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，接着是绿谷的脚步，他停了下来，声音传来没有削弱，想是直接朝向他说的了。
“轰君我马上就来哦。”
他点点头，对方脚步远离。房间又寂静下来。
他睁着眼，却是灰茫茫一片，他没说的是这份寂静让他心慌，好像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时光里。
他早就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。
叹息飘散在空气中。
他是基因改造人，全盛时期的他，各方面能力凌驾所有人，然而替人类迈出那一步后所来的代价却让他吃尽了苦果。25岁时出任务的当口，他发现自己的视力开始急速下降，双手的力量也在减退，他没有犹豫，选择了退役，来到了这个地方。
视力下降起初还让他有些不大习惯，不过他摸索着独自生活了下去。
绿谷走进房，端着一盆热水放在一边，掀开被子，被子下是一双相当细瘦的腿，瘦骨嶙峋，蜿蜒着的伤痕宛若干涸大地上皲裂的纹迹。常年不见光，原先的麦色消失，病态羸弱的白色更显触目惊心。
这样的景象他已经习惯了，绿谷拖来椅子坐在床边，从脚板开始一点点揉按着，即使盖着被子，双脚也是冰冰冷冷。
“绿谷的手好暖。”
“是轰君的脚太冷啦。”
他的腿在他退役后的第二年开始萎缩，他开始渐渐支撑不了自己的重量，在双腿彻底失去力量前想尽办法买来了轮椅，又把房子换到了一楼，便于进出。
在他搬进新家的那一天，他彻底站不起来了。
他吃力地把自己移到轮椅上，顺着朦胧的光源摇着轮椅过去，阳光像是被蒙上了面纱，印在视网膜上的只有轮廓和光亮。
他闭上了眼，内心无滋无味。
按摩过后绿谷将毛巾在热水中浸湿，盖在了轰的腿上。
他看不到热气蒸腾的景象，但是久违的温度顺着血管爬进了轰的心脏，他想到，自己经历那么多可能就是为了换到这个人来到自己身边。
他从来没有幸与不幸的概念，只有这个人进入到自己生活时才隐约感受到一丝怨怼。
如果他是健全的，至少他能看清这个人的模样。
绿谷来得那一天，他已经彻底看不清事物了，只有光线还勉强透得进来。
起初的敲门声只让他以为是不是独处太久了以至于产生幻觉。
他没有理睬，坐在轮椅上看着电视散出的五颜六色，色彩没有定型，从他眼前掠过又在脑后消失。
门外的人却不依不挠，好像敲定了屋内必有一人，那人甚至大声呼叫起来。
“不好意思打扰啦！我是最近新搬来这的绿谷出久！带了一些礼物想要送给您。请问有人在家吗？”
他很久没有听过那么有活气的声音，高昂清亮，不染任何阴霾。他摇着轮椅过去，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，他在想，如果对方看到自己是这个样子，大概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吧。
门外的光洒进来，那人看到他时果不其然声音停顿了。
他在内心嗤笑一声，淡淡地开口：“谢谢你的礼物，还有什么事吗？”
那人好像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耐，开口道：“啊，您也是一个人居住吗？我也是，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互相照应啦。”
他沉默了，那人语气中的诚挚让他一时分辨不出是真是假。
“再容我做一次自我介绍。”
“我叫绿谷出久，初次见面多多指教！”
“轰焦冻。”
“轰君，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啦。”
当那人主动握上自己的手时，他想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，但是这双手太过温暖，他不忍挣脱。
他没看到的是，门外的人早已泪流满面。
后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。
说是互相照应，其实不过是绿谷单方面的照料，他目不能视，脚不能行，起初他还冷眼旁观看这人几时厌倦他这个拖油瓶，可到了后来他却惶恐，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离开了他，他又该如何自处？
他不曾把这问题问出口，他不想捆绑这个人，这个人应该站在阳光下无忧地活着，而他若要归去尘埃处，那便独自归去。切莫让一丝一毫晦暗沾染上这个人。
可这个人这么多年从未离去。
绿谷把毛巾放进盆子里，把被子好好盖上，看着轰被他好好裹成了蚕蛹，他忍不住怜爱地一吻，道：“我去把水倒掉，回来咱们一起睡个午觉吧。”
“嗯。”
绿谷到卫生间把水倒掉，又回到了房里。
等到身边人彻底睡熟后，绿谷悄悄起身，来到书房里，打开电脑点开聊天界面，恰好一条消息闪进。
“已经按您的要求把所有电子资料和书面资料收集好了，要全部销毁吗？”
绿谷拿起手边的茶，啜了一口，打字道：“全部销毁。会按说好的给您结算，拜托了。”
“好。”
对话框一时冷寂下来，他突然想到什么，立刻又打字道：“等等，请问书面资料里是不是有一本科学杂志刊载了他刚出生的报道，配图是一张婴儿的图片。”
对面消息来得很快：“对。”
“可以麻烦您把这本杂志寄给我吗？其他的全部销毁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电脑这端的黑客吸着泡面啧啧称奇，二十年前的基因改造人最后落到这个下场，不仅行踪不明，所有属于他的信息也要销毁。
他内心不忍，想着，好歹还是留着一段信息简介吧。
这边的绿谷靠着椅背怔怔地出神。
这样在未来有关〖轰焦冻〗的记录就会消失，对于未来的那些人来说，〖轰焦冻〗这个人从未出现，也就不会想着回到过去来找寻他了。
他只要给自己留一本杂志，只要一本，死后他会将这最后的资料带进坟墓，轰所有不幸就会埋葬于此。那些人再也无法利用他、伤害他。
接下来他只要陪着轰走过最后的日子，将他的躯体彻底藏好，未来的那些人就没办法复活他了，也不会利用他，所有的不幸就不会开始。
可是这样做，就等于抹去了轰所有存在的证据。
他把脸埋进手掌里，喃喃道：“绿谷出久，你太过分了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正如未来轰对他说的，他身体衰竭的症状越来越明显，轰更多的时间在沉睡中度过，食量大幅度削减。
看着轰开始呕血的时候，绿谷出奇地镇静，他把血迹擦掉，给轰好好擦干净脸，看着他又沉沉睡去。
他红着眼眶想，这一天终究要来的。
这一天到来的时候，窗外阳光正好，他在厨房给轰煲汤，当脚步声在身后传来的时候，他心里一惊，下一秒却又被纳入了一个太过熟悉的怀抱。
他在轰的怀里转过身，对方的异色眸牢牢注视着他，不再是错开视线的注视。
他的眼泪那一秒立刻下来了，他颤抖着声音：“轰君这是……”
对方却微笑着抹去他的泪眼，道：“看来老天也不舍得让我连你一面都没见过地走。”
他嘴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。
轰接着道：“我体内变异的基因在做最后的挣扎，刚好让我恢复了一点视力和行动力，不过这也够了。”
绿谷把哽咽咽下，打趣道：“我长得没有让轰君失望吧？”
“正合我意。”说着，轰吻上绿谷的唇。
这是他来到这里，和轰的第一个吻。
起初绿谷只是感到浅淡的铁锈味，逐渐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口腔，恰好一吻亦毕，轰灰白的嘴唇被染上血色，他按了按绿谷的唇，他这才发现眼前的人，眼角早已有了细细的纹路。
轰抱紧了绿谷，他的体内最后的力量开始彻底消散了，双腿又被抽去了力气，双眼恢复了灰茫，两人沉默着相拥坐在地上。
绿谷的手抚上轰的后脑，轻柔地抚着，一下又一下。
轰咳出一口血，染湿了绿谷的后背，他枕着绿谷的肩头，轻声道：“绿谷，对不起，我又要睡过去了，记得叫醒我……”
泪水一点一滴砸下来，绿谷却不让自己的声音沾上一丝一毫的颤抖：“好的，轰君安心睡吧，我会叫醒你。”
最后一丝呼吸在脖颈边停下，他才开口：
“愿轰君在梦中自在无忧，永远自由。”
轰火化那天绿谷只站在外面，他还是没有那个勇气看着这个人一点点变成灰烬。
他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骨灰盒，鞠了一躬，慢慢走回家去。
走回只有他一人的家。